[读书笔记]霸王别姬

电影霸王别姬看过几遍,从小学看到大学。如今我已是奔三的年纪,第一次翻开有鬼才之称的李碧华的原著,可以说,比起少年时期,所感所想,深了太多。

文笔果让人震撼,真若鬼神之笔,口吻极淡然笔触极辛辣,仿佛尘世障霭都遮不住她的眼。整个纷繁嘈杂的世界,在她眼里如婴儿一般,人性与社会的丑恶,统统逃不过,一眼看穿。

开头就写到“婊子无情,戏子无义。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,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。每一个人,有其依附之物。娃娃依附脐带,孩子依附娘亲,女人依附男人。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,离开了床即又死去。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,一下台即又死去。”

这小说,开头作者便告诉了你,是写婊子和戏子的故事,倒是无情却有情的婊子,该是无义却有义的戏子。

蝶衣的母亲是个婊子,他自己是个戏子,他爱他的师哥,师哥却也爱上一个婊子。人都有依附之物,蝶衣依附不了母亲,依附不了师哥,他只能依附戏。

戏里他是女娇娥,他是杨贵妃,他是虞姬。戏里有霸王,师兄是他一个人的霸王。他不愿意从戏里出来,只想唱到人生的最后一分最后一秒。

几人的出场,颇有意思。

首先是蝶衣和母亲艳红,从他们的脚写起。

“女人的鞋是双布鞋,有点残破,那红色,搁久了的血,都变成褐了。孩子穿的呢,反倒很光鲜登样,就像她把好的全给了他。”

好的小说,镜头感十足,这一段正像电影运镜,热闹的北平天桥集市,众生像,镜头由远及近,由群像拉至特写,通过一个小叫花的视角,落到一大一小两双鞋上。

再往上拉,女人的面容精致疲惫,一语道破,暗门子,再看小的,“面目如同哑谜”,只写他一双眼生的极好看,其他却全裹住,看不真切。

再之后,小石头登场了,为了镇场子,往脑袋上拍砖头,一身硬气。

他出场就在拍砖头,往后还拍过几次,终于到最后,被打破脑袋,霸王末路。

人皆上场,戏拉开帷幕。

小豆子在师父面前,被一把拉下罩子,露出真面目,盘儿尖,条儿顺,是个好苗子!

但小豆子右手拇指多了个小枝桠,师父不肯收。母亲拉他去斗室,一刀切断多指。

这是小豆子第一次被“阉割”。原文写“是一个异种,当个凡人的福分也没有。”

注定没有凡人的福分,他在祖师爷神位前跪下,拜了师。

娘说会回来看他,最终她一次也没有来过。

入了门,便是为了成角。师父将铜烟锅捣入他口中,逼他唱“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男儿郎”。

这是他第一次被“强暴”,并从自我认知层面,被强迫成“女娇娥”。

他吞下血污,接着唱,吊起小嗓,“嗓音拔尖,袅袅糯糯,凄凄迷迷。伤心的。像一根绣花针,连着线往上扯,往上扯,直至九霄云外。”

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,并不能由自个儿决定,这世道就是这样,人的命运,冥冥自有天定。

出堂会了,倪公公府上,小虞姬亮相,震惊全场,被公公叫进房里领赏。价值连城的白玉碗盛了童子尿,那宝贝也落到老太监的嘴里。

次日清晨,众人从府上出来,小豆子看到一个被弃女婴,他想抱回去,师父不让。

也是好乐趣,女人唱戏没人看,偏要男人扮上女装,吊起小嗓,演一幕幕儿女情长。

小豆子成了程蝶衣,小石头成了段小楼,两人成了角。

这十余年里,世道变了又变,大清的辫子被剪了,大总统又称帝,军阀一茬一茬开进北平城,唯有艺人,“困囿狭窄的世界里头”,“时代不同,角色一样”。

蝶衣心里只有师哥和戏,这一方台子,甘愿唱到生命尽头。但是师哥,他开始变心了,他爱上一个叫菊仙的妓女。

书里写菊仙出场,“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,撞向小楼满怀。/珠帘在激动着。/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,她穿锻地彩绣曲襟旗袍,簪了一朵菊花,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。风貌楚楚却带着一股子傲气。眼色目光一样,蒙上一层冷,几分仓皇。”

这段也是极有画面感,以动态的撞了满怀开场,镜头先不对人,而是对珠帘,珠帘跳动,衬得怀里的美人越发生动可人。再写她的神色,不同于一般妓女的傲气与冷然,为后面菊仙自赎身埋下伏笔。

再写段小楼为菊仙出头,菊仙“闻言,一愕。/他来过几回,有些人,是一遇上,就知道往后的结局。但,那是外来的世界,常人的福分。她是姑娘儿,一个婊子,浪荡子在身畔打转,随随便便地感动了,到头来坑害了自己。“婊子无情”是为自保。”

菊仙是本书中极为重要的配角,甚至在刻画深度上要超越段小楼,是个敢爱敢当,有情有义的“婊子”。

段小楼为她酒壶砸了头,自此,她便认定他了。她向老鸨奉上全部家当,甚至包括脚上的绣花鞋,“一揖拜别。不管外头是狼是虎。/旋身走了。/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,自己给自己赎的身。/白线袜子踩在泥尘上。/风姿秀逸袅娜多姿,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,孤注一掷豁出去。”

两个人的战争开始,菊仙为小楼“卸妆”,蝶衣何尝不是天天为小楼卸妆。小楼跟菊仙成了亲,蝶衣去到袁四爷府上。

四爷懂戏,尊重他,赠他那许多精美难得的行头。李碧华写蝶衣与袁的床笫场景,不露丝毫皮肉,全以意向,蝙蝠与鲜血,囚在玻璃罩子里时钟,耿耿星河,极美也极有张力。

然后,日本鬼子来了,“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,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。做人太难了。/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。”

他没了师哥,心里只有戏,往后师哥得罪日本人被抓去,菊仙来求他,只要救出小楼她菊仙就回花满楼。蝶衣最想师哥是他一个人的,他去日本人的堂会唱戏,救出小楼来。小楼却啐了他一口。

“菊仙挽着小楼,转身离去。一切悄没声色。幕下了。”

蝶衣抽上大烟,诸事不闻,国军打跑日本鬼子,又砸了戏堂子,菊仙孩子也没了。金圆券贬值,内战,饥荒,世道乱七八糟。蝶衣又和小楼去跑码头,“到了长春,才唱了一天,解放军就包围此地。/不久,此地便解放了。/然后一地一地都解放了。”

北平又叫回北京,蝶衣决心戒掉大烟,最痛苦的时刻,菊仙抱住他,那一瞬间,菊仙和艳红重叠,蝶衣叫娘,菊仙叫他傻孩子。两个情敌就此开始和解。

京戏下场,换唱样板戏,这个时代再没有霸王,劳动人民最光荣。段小楼当惯了霸王,直来直去,闯了半辈子,终于闯不过这关。砖头拍在脑门上,血污遮住脸,他终于崩溃。

霸王迟暮,虞姬别离,美人自缢,三人终于散了场。

电影里演时代过去,虞姬自缢在霸王怀中。小说里蝶衣未死,结局颇好,成了国家京剧艺术家,然这结局更加令人唏嘘。

段小楼下放后逃至香港,他在电器铺子里的电视机上,看江青正在受审,隔了海的香港人,“无切肤之痛,只见老妇人火爆,都鼓起掌来。”

他终与蝶衣重逢,他带他去弥敦道上的“浴德池”,他们泡在池子里,蝶衣说:我有个爱人了。小楼说: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,请你不要怪我。

原来他是知道的,他一直都知道蝶衣对他的感情,却时至今日,行将就木,此情此景下,说出来。

他们只好再唱一出霸王别姬,戏完了,蝶衣强撑着爬起来,说: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!

再后来,蝶衣回去,小楼仍在香港,熙熙攘攘,听说九七年要回归,他无心恋战,料想自己也活不到那一天,只担心屋主收回房子,他想去浴德池泡一泡,浴德池,也没了。

合上书,程蝶衣与段小楼的故事彻底完结,那不仅是他们的故事,更是这几十年的沧桑动荡。历史洪流中,儿女情长如薄纸。

再听一曲《当爱已成往事》,有一天你会知道,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。

27 Sep 2017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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