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发完，请自备纸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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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叫丁隐，似乎做过许多坏事，现隐居在一个不知名的村镇中。

我有一个爱人，他很好，长得好看，性格温和，还做了一手好菜。

他什么都好，只是记性有点不太好。

每天早上吃过他做得丰盛的早餐，喝下一碗极鲜的汤。

他都要问我：“你是谁啊？”

我说：“我叫丁隐。”

他又接着问：“那我，我是谁啊？”

我说：“你叫张小凡。”

每至此时，他总是有些落寞地低下头去。我知道他在懊恼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，但我不在意，关于我和他的记忆，我可以每天都再告诉他一遍。我可以反反复复说一百年，一千年，一万年。

吃过早饭，我带他出去散会儿步。

村镇小的很，走不过几百步就会到郊外。郊外有条挺宽的河，还有座桥，河对岸总是飘散着雾气，看不真切，隐约瞧着是和这边一样的小村庄，只是我从未看过那边升起炊烟。

那里当然也是有人的，我瞧见有妇人到河边来洗衣，她们衣着古朴，步态悠然。

每日都有人从桥上过去，陆陆续续的，少说也有百十个。可我从没见过有人从对岸走过来。

对岸偶有来人，都是撑船来的。

我想，或许对岸是个天堂一般的好去处，所以他们都不愿意回来了。

但是我并不想去，对我来说，有小凡的地方就是天堂。

小凡不愿意去对岸，他还厉声警告过我，不可以走上那座桥。我的小凡，从来没这么凶过，我赶忙抱住他，安慰他：“好好好，我发誓，我一定不过那座桥。”

我跟他说起我们以前的事。

有一年上元节，我们旅居金陵，顺着人流涌进秦淮河畔赏灯，漫天漫地的花灯把他迷住了，他就怔怔地立在来燕桥上，数河上的莲花灯。

他数了一会儿，回首唤我也上桥来。

他的面庞与青衫映在灯光里，灼灼其华，仿若仙人。

他说：“那是寄给逝者的悼念。”

我拥着他，哈哈笑道：“小凡，你何必效仿凡人，你随我定能修得仙身，不死不灭。”

在无名镇的无名河畔，记性不好的小凡听我说完金陵旧事，把我搂得更紧了。他摩挲着我的发梢，凑到我耳边说：“丁隐，我累了，咱们回去吧。”

我答应着，挽着他的手往回走。

他照例去河里取一壶水，他说那是为我做饭的水。

他今天出来的时间更短了，我很担心。

今天是我们来这个小镇的第48天，小凡不仅忘了很多事，身体也越来越差。

每天他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打坐，而且越来越长。

我想带他出去找人医治，可他不愿意过桥去往对岸，也不愿往回走。我知道村外有人追杀我，但我并不怕，我活了几百年，何时怕过人。

小凡的身体不能再拖了，我打定注意，今晚他若还不愿随我出去的话，我就把他打晕了带走。

天近黄昏，我出门去准备些干粮。我走的时候，小凡还在打坐。我回去的时候，怕他发现干粮，所以绕到后院翻墙进去。

摸到墙根，忽听得屋内有旁人。

我心中暗叫不好，正要从里室的窗户翻进去，却觉得来人声音略耳熟。

只听得小凡唤他：“陵越，你来了。”

陵——陵越——好生耳熟的名字，他是谁来着？

 

陵越叹声道：“我怎可不来，明日就是七七了，你若还不还阳，可知后果？”

“可是，丁隐他还未忘却前尘。我不能任他带有前世记忆过奈何桥，他会遁入三恶道轮回十世，受无尽苦楚。他这辈子已经过得够苦了，够苦了——”

小凡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。

“他活着的时候，都是他护着我，宠着我，我从来没能帮他一次，护他不受人欺辱。如今——如今你教我怎么忍心——”

“小凡，你已修成仙身，我以为你早顿悟。六道轮回，自有命数。你花费百余年，收集他的散魂重聚，又耗尽修为，灵魂出窍，与他一同过酆都，来此孟婆镇，亲手取忘川水为他做孟婆汤，送他最后一程。情深意重至此，你已做了所有能做的事。明日是最后一日，你若执迷不悟，不肯返阳，便要与他一同堕入三恶道，参商永离，十世内不复相见，你可都知道了？”

张小凡闭起眼目，“我知道的，劳你耗费修为来此告我。能与尔等道友相识悟道，乃小凡此生之大幸，若有来世，必当竭力相报。”

张小凡深深地做了一揖，陵越知他心意已决，再说无意，拂袖而去。

 

我想起来陵越是谁了，他是天墉城的小修士，他怎么来了？

他们在说什么？

奈何桥？

我——我？我死了？

 

听着小凡的哽咽和陵越的劝告。

我都想起来了。

我死了。

原来我血神子纵横天下数百年，也是会死的，还魂飞魄散了。

我的小凡，你不要哭，我不觉得苦，自从遇见了你，我就忘却了所有的苦难。认识你之后的每一天，我都觉得很快乐，哪怕是死在你怀里的那天，我也很知足。

小凡，你修成仙身了么？真好，真不愧是我亲传的小徒弟。不过你不要告诉人家认识我，会带来麻烦的。

原来，每天早上那碗鲜美的汤是孟婆汤么？

原来，不是你失忆了，是我，是我记性太好了。

是我应该忘记但就是不肯忘记。

是我拖累你灵魂出窍、耗尽修为在此历险。

小凡，我忘不掉你啊。

我不想忘啊。

 

我把从村头王大叔家买的干粮放在墙角，从墙上又翻了出去，转了一圈走到前门，大声唤道：“小凡，我回来啦，晚饭好了嘛，我都饿死了！”

小凡围着厨裙从里间出来，他像往常一样，笑得温暖和煦，“好了，你快来吃，今天都是你爱吃的。”

我冲向他，把他抱起来转了好几圈。

“我的好小凡，你真好，你真好。”

孟婆镇不似阳间，日光短的出奇，我们用过了饭，天都黑尽了。

我抱着小凡跳上房顶，看星星。

我指着星空正中的三垣，告诉他那是紫微垣，太微垣，和天市垣。是天帝老儿睡觉、上朝和逛市集的地方。咱们好好修行，地仙之后还有天仙。咱们上得天庭去，你喜欢做饭嘛，咱们去天市开个馆子，你这么好的手艺，保管天帝老儿都要天天溜过来吃。但我不给他吃，我的小凡，只能做饭给我吃。

我把他搂得紧紧的，他修为将尽，无力再维持精神，又沉沉睡去，也不知道听没听完我不给天帝老儿吃他饭的豪言壮语。

我把他抱回房，给他掖上被子。我侧身躺在他身边，舍不得闭上眼睛，就这么看着他，看了一夜。

次日清晨，他悠然转醒之际，我慌忙闭上眼睛假寐。

他轻手轻脚起身，往厨房去，做第49份孟婆汤。

我像往常一样的时间起身，洗漱完，落座。

赞扬他一桌好饭之后，将那汤一饮而尽。

他如前48天一样，问我：“你是谁啊？”

我歪着头，想了半天，记得头上冒出了汗，“我？我是谁啊？我是谁啊！我怎么不记得了？”

他笑了，笑得开心极了，他说：“你是大力啊，你是我的大力哥。”

我望着他，喃喃着：“大力？大力——”

他说：“别光顾着喝汤，还有这么多好吃的呢，都是大力哥你喜欢吃的。”

我吃着菜，那是我心心念念的味道，永生永世不会忘记的味道。我塞了满嘴的饭菜，问他：“那，那你是谁啊。”

他又笑了，“我是小凡啊，哎，你慢点吃，没人跟你抢。”

我傻呵呵得抱着碗，“小凡，你真好，做得饭好吃，人——人也长得好看。”

他笑得更盛了，比之前的四十八天笑得都盛。

他说：“吃完了，我带你出去逛逛。”

我们又走到忘川边，今日河边的彼岸花全开了，火红一片。

小凡说，这花好，它能让我们忘记所有忧伤的事，无牵无挂。

我摘起一朵，送给他。

火红的花，极配他的青衫。

只是那花，有花无叶，花叶永不相见。

我们走到奈何桥边，他不再厉声制止我上去。

他说：“大力哥，我们今天去对岸玩，对岸可好玩了，你先过桥，我回去取点东西再过来。”

我答应着，走上桥去。

奈何奈何奈若何。

我的前尘记忆并未消散，所以踏上这奈何桥，如屡炭火。我故作轻松，一步一步向前。

前方雾气缭绕，最后一刻，我回头看张小凡。

他立在桥边凝视着我，见过回头，快速拭去脸上泪珠，转着那株曼珠沙华，笑着向我招手。

我作势让他回去。

回去，快回阳间去，回到万紫千红的滚滚红尘去。

我这就走了，你不要再想起我。

我往前踏出一步，踏入重重的迷雾，也踏入万丈深渊……

 

孟婆镇：

人都以为孟婆只一人，其实孟婆镇为酆都至阴间的一座村镇。

镇中居民皆为孟婆，取忘川水制孟婆汤，魂魄至此留歇，饮汤忘却前尘往事。

若不忘者，踏上奈何桥，无法至对岸入人道轮回，而堕入三恶道十世，受无尽苦楚。